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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ature:肠道“第六感”!你的肠道菌群如何悄悄告诉你“别吃了”?

来源:生物探索 

饱餐一顿后,大脑接收到“我饱了”的信号,让你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。这种饱腹感,我们习以为常,但其背后的生物学机制却远比想象中复杂。它不仅仅是胃被撑大的物理感觉,更是一场由肠道和大脑联合主演的,涉及激素、神经信号的精密“交响乐”。长久以来,我们知道肠道能“品尝”食物中的营养物质,如糖、脂肪和氨基酸,并将这些信息传递给大脑,从而影响我们的食欲和偏好。这被称为肠道的“味觉”,一种内在的感觉系统。

然而,我们的肠道是一个极其繁杂的生态系统,栖息着数以万亿计的微生物,其数量甚至超过了我们自身的细胞。这些微小的“房客”与我们共生,深刻影响着我们的健康、免疫乃至情绪。那么,一个有趣的问题随之而来:除了感知食物,我们的身体是否也能直接“感知”这些海量的微生物邻居,并据此调整自身的行为呢?比如,我们的食欲?

7月23日,一篇发表于《Nature》的研究“A gut sense for a microbial pattern regulates feeding”,为我们揭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。研究人员发现,我们的身体确实拥有一种前所未知的“第六感”,能够实时监测肠道菌群的存在,并通过一条快速的神经通路直接向大脑发出“停止进食”的指令。他们将这种全新的感觉命名为“神经生物传感”(neurobiotic sense)。

这不仅仅是对“肠-脑轴”(gut-brain axis)理论的又一力证,更可能彻底改变我们对食欲、肥胖和代谢疾病的理解。

 

结肠深处的“信使”之谜

故事的起点,在我们的结肠(colon)。这里是肠道菌群最密集、最活跃的“大都会”。如果身体真的能感知细菌,那么这里的“传感器”必然是关键。研究人员首先将目光投向了一类特殊的细胞——肠内分泌细胞(enteroendocrine cells, EECs)。这些细胞像稀有的恒星一样,散布在广阔的肠道上皮细胞海洋中,比例不到千分之一,但它们却是肠道感知外界的“前哨兵”。它们能释放多种神经调节物质,如胆囊收缩素(cholecystokinin, CCK)和YY肽(peptide YY, PYY)。

在肠道不同区域,这些“信使”细胞分工明确。例如,CCK细胞主要分布在小肠前端,负责感知营养;而PYY细胞则在远端小肠和结肠中含量最为丰富。考虑到结肠是菌群的大本营,研究人员做出了一个合理的推测:PYY细胞会不会就是那个负责“监视”菌群的“哨兵”呢?

为了验证这个猜想,他们运用了RNA测序(RNA sequencing)。通过对小鼠结肠中表达PYY的细胞(用绿色荧光蛋白GFP标记,即PYY-GFP细胞)和它们周围不表达PYY的普通上皮细胞进行基因表达谱的全面比较,研究人员试图找出PYY细胞独有的“武器库”。

在众多与感知相关的基因中,一个名为“Toll样受体5”(Toll-like receptor 5, Tlr5)的基因在PYY细胞中的表达量,相比于周围细胞,呈现出显著的富集。数据显示,其表达水平的对数倍数变化(log2 Fold change)达到了2.94,这是一个非常显著的差异。

TLR5是什么?它是一种模式识别受体(pattern recognition receptor),是免疫系统用来识别细菌的“分子眼睛”。它的特定识别对象是细菌鞭毛(flagella)上的主要结构蛋白——鞭毛蛋白(flagellin)。鞭毛是许多细菌用于运动的“马达”,而鞭毛蛋白是跨越不同菌种、高度保守的分子模式,就像是细菌世界里一张通用的“身份证”。

这一发现极其关键,它暗示着PYY细胞可能装备了直接识别细菌“身份证”的工具。为了进一步确认,研究人员使用了荧光原位杂交(fluorescence in situ hybridization)技术,在显微镜下直观地“看”到了Tlr5基因(红色信号)确实存在于PYY细胞(绿色信号)之中。在小鼠结肠的不同部位,这种共存现象非常普遍,尤其是在菌群最密集的远端结肠,高达57.5%的PYY细胞都同时表达着Tlr5

至此,谜题的第一块拼图已经就位:在结肠这个菌群的“心脏地带”,存在着一群特殊的PYY细胞,它们似乎已经准备好了,随时识别来自细菌的信号。

“细菌条形码”与细胞的“锁”

找到了潜在的“传感器”(PYY细胞)和其上的“分子锁”(TLR5),接下来就需要证明这把锁真的能被细菌的“钥匙”(鞭毛蛋白)打开,并且这把锁的开启与关闭,能直接影响动物的行为。

研究人员进行了一个巧妙的基因改造实验。他们培育出一种特殊的小鼠,其体内的Tlr5基因只在PYY细胞中被精准地敲除掉(Pyy-Cre; Tlr5-fl/fl小鼠),而身体其他部位(包括其他肠道细胞和免疫细胞)的TLR5功能完全正常。这就像是定向拆除了特定哨兵的“警报器”,而整个城市的安防系统其余部分完好无损。

这些被“解除武装”的小鼠会有什么变化呢?研究人员将它们与正常的同窝出生的对照组小鼠一起饲养,并密切监测它们的体重和摄食行为。惊人的现象出现了:从断奶后不久开始,这些PYY细胞中缺少TLR5的小鼠,其体重增长曲线就明显高于对照组。成年后,它们变得更胖。

它们为什么会更胖?答案是:它们吃得更多。通过自动化行为监测系统,研究人员发现,这些小鼠并不是吃得更频繁,而是每一餐的份量(meal size)和持续时间(meal duration)都显著增加。具体来说,雄性KO小鼠的平均餐量比对照组高出约25%(从约0.4克增加到0.5克),而雌性KO小鼠的平均进食时长也显著延长。这说明,它们似乎是感受饱腹感的能力出了问题,导致它们需要吃更多、更久才能停下来。

这个结果证明了PYY细胞中的TLR5在调控摄食和体重中扮演着重要角色。一个自然而然的疑问是:TLR5的缺失会不会引起了慢性的肠道炎症或代谢紊乱,从而间接导致肥胖?毕竟,之前的研究表明,全身性地敲除TLR5确实会导致这些问题。

为了回答这个问题,研究人员对这些PYY细胞特异性敲除小鼠进行了一系列“体检”。结果显示,它们的口服葡萄糖耐量(oral glucose tolerance)完全正常,空腹血糖水平与对照组无异,腹部脂肪垫重量也没有显著增加。剖开它们的肠道,无论是结肠的长度、重量,还是脾脏大小,都和正常小鼠一样。更重要的是,肠道组织切片中看不到任何炎症迹象,炎症标志物如髓过氧化物酶(myeloperoxidase)和粪便脂质运载蛋白-2(fecal lipocalin-2)的水平也未见升高。

这一系列的阴性结果,反而是一个巨大的成功。它们表明,PYY细胞中的TLR5调控体重的功能,是独立于经典的免疫炎症通路和全身代谢调控的。它似乎指向了一条更为直接、更为纯粹的感觉-行为调控通路。这条通路的核心,就是PYY细胞通过TLR5感知细菌鞭毛蛋白,进而调控摄食。

“窃听”一场肠-脑对话

现在,是时候深入到细胞和分子的层面,去“窃听”这场对话是如何发生的了。

首先,研究人员需要证明PYY细胞真的能对鞭毛蛋白产生反应。他们从一种名为Pyy-Cre; Salsa6f的小鼠结肠中分离出活的PYY细胞。这些细胞内部含有一种巧妙的钙离子指示剂,当细胞被激活时,钙离子涌入,细胞就会发出荧光。

实验中,他们将不同的细菌成分“喂”给这些细胞。当施加鞭毛蛋白时,大约26%的PYY细胞立即“亮”了起来,发出了强烈的荧光信号。而当施加另一种常见的细菌成分——脂多糖(lipopolysaccharide, LPS,TLR4的配体)时,几乎没有细胞作出反应。这证明了PYY细胞的反应具有高度的特异性,它们是在“收听”鞭毛蛋白的特定频道。更有说服力的是,如果事先用一种TLR5的特异性抑制剂(TH1020)处理细胞,那么鞭毛蛋白引起的钙信号就会被显著减弱。这证明了,PYY细胞是通过TLR5来感知鞭毛蛋白的。

细胞被激活后,会做什么呢?作为内分泌细胞,它们最擅长的就是释放信号分子。研究人员猜测,它们会释放PYY。通过在体外培养的结肠隐窝(colonic crypts)模型,他们发现,鞭毛蛋白的刺激确实能够显著促进PYY的释放。而在那些PYY细胞中Tlr5基因被敲除的小鼠模型中,鞭毛蛋白就再也无法诱导PYY的释放了。

信息从细菌(鞭毛蛋白)传递到了PYY细胞(通过TLR5),并转化为了化学信号(PYY的释放)。那么,这个信号又是如何传递给大脑的呢?

研究人员之前的研究已经发现,这些PYY细胞并非孤立的“小岛”,它们生有被称为“神经足”(neuropod)的基底突起,能与神经纤维形成类似突触的结构。它们是一种“神经足细胞”(neuropod cells),是肠道上皮与神经系统的直接“接口”。

这一次,RNA测序数据再次提供了线索。PYY细胞中富集了大量与突触形成、神经递质释放相关的基因,如Cplx2、Syp、Stx1a等。同时,通过免疫染色,研究人员观察到,大约五分之一的PYY细胞与神经纤维(用PGP9.5标记)紧密接触。

最终的实锤证据来自光遗传学(optogenetics)技术。这是一种可以用光来控制神经元活动的技术,堪称神经科学领域的“魔杖”。研究人员培育了Pyy-Cre; ChR2小鼠,其PYY细胞中表达一种光敏蛋白——通道视紫红质-2(Channelrhodopsin-2, ChR2)。当用蓝色激光照射时,这种蛋白会打开一个离子通道,激活细胞。

实验中,他们将一根微型光纤伸入小鼠的结肠,同时在颈部记录下行至肠道的迷走神经(vagus nerve)的电活动。当蓝光闪亮,照射到结肠内壁的PYY细胞时,几秒钟之内,远在颈部的迷走神经电信号发放频率就出现了急剧且显著的飙升!

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发现。它建立了一条确凿无疑的、从结肠PYY细胞到迷走神经的快速功能性连接。肠道对菌群的感知,并非通过缓慢的血液循环,而是一条毫秒级的“神经专线”。

迷走神经听见了“菌”语

对话链的最后一段,是从迷走神经到大脑。研究人员需要证明,迷走神经听到的“耳语”,确实是来自鞭毛蛋白的刺激,并且是通过PYY细胞和PYY受体传递的。

他们再次回到迷走神经记录实验。将纯化的鞭毛蛋白直接灌注到小鼠结肠中,迷走神经的放电频率果然应声而起。这证实了鞭毛蛋白本身就能激活这条神经通路。

那么,这条通路是否必须经过PYY细胞呢?研究人员这次使用了另一种光遗传学工具——盐敏视紫红质(Halorhodopsin)。在Pyy-Cre; Halo小鼠中,PYY细胞表达这种蛋白,当用黄光照射时,细胞会被抑制。实验结果非常清晰:在给予鞭毛蛋白刺激的同时,用黄光照射结肠,原本应该出现的迷走神经激活效应完全消失了。这说明,PYY细胞是这条信号通路中不可或缺的“中继站”。

PYY细胞释放的PYY又是如何作用于迷走神经的呢?研究人员发现,在迷走神经的结节神经元(nodose ganglion)上,表达着PYY的特异性受体——Y2R(NPY2R)。他们给小鼠注射了Y2R的阻断剂(BIIE-0246),然后再用鞭毛蛋白刺激结肠。结果,迷走神经再次变得“沉默”。

至此,整条信号链被完整地拼接起来了:

细菌鞭毛蛋白(在结肠中) → PYY神经足细胞(通过TLR5受体激活) → 释放PYY → 迷走神经元(通过NPY2R受体激活) → 信号上传至大脑

为了让这个结论更加坚实,研究人员还做了最后一项关键的验证。他们直接从迷走神经结节中分离出神经元,在体外用鞭毛蛋白去刺激它们。结果发现,这些神经元毫无反应(但对辣椒素等其他刺激物反应正常),并且它们的基因测序也显示不表达Tlr5。这彻底排除了迷走神经直接感知鞭毛蛋白的可能性。PYY细胞,这个肠道上皮中的“翻译官”,其作用是独一无二且不可替代的。

从肠道感觉到行为终止:“神经生物传感”的诞生

分子机制的拼图已经完美闭合,现在是时候回到生物体的整体行为了。这条新发现的“肠-菌-脑”神经回路,在真实世界中是如何工作的?

研究人员设计了一个简单而直接的行为学实验。他们让小鼠禁食一夜,使其产生饥饿感,然后通过灌肠(enema)的方式,向其结肠内注入微量的鞭毛蛋白。随后,立即给小鼠提供食物,并记录它们在接下来一小时内的进食量。

结果正如预期:接受了鞭毛蛋白灌肠的正常小鼠,其进食量显著低于接受了安慰剂(PBS)灌肠的对照组。这个效应在20分钟内就非常明显,说明信号传递和行为调控是十分迅速的。然而,在那些PYY细胞中缺少TLR5的基因敲除小鼠身上,鞭毛蛋白灌肠则完全失去了抑制食欲的效果。

为了进一步验证,他们又在正常小鼠身上测试了药物。如果在灌肠液中加入TLR5抑制剂,或者提前给小鼠注射Y2R受体阻断剂,鞭毛蛋白的“减肥”效果同样消失了。这些数据将分子机制与整体行为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,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逻辑闭环。

为了更精细地观察行为变化,研究人员还开发了一套名为“Crunch Master”的系统,通过高灵敏度麦克风和视频,能捕捉到小鼠每一次咀嚼的声音和动作。分析显示,鞭毛蛋白灌肠并非让小鼠感到恶心或不适,而是显著地延迟了它们开始第一口进食的时间,并减少了总进食量,但并没有改变咀嚼的频率。这是一种典型的饱腹感信号,告诉大脑“现在还不饿”或“已经饱了”,而不是一种厌恶或疾病状态。

研究的最高潮,也是最令人惊叹的部分,来自于无菌小鼠(germ-free mice)实验。这些小鼠从出生起就生活在完全无菌的环境中,肠道里没有任何微生物。如果肠道感知细菌的能力需要后天与菌群的“共同训练”,那么在这些小鼠身上,鞭毛蛋白应该不起作用。

然而,实验结果却出人意料:在无菌小鼠的结肠中灌注鞭毛蛋白,同样能够显著地抑制它们的食欲!

这个结果的意义是深远的。它表明,感知微生物分子模式的能力,是宿主与生俱来、硬编码在基因里的一种本能,而不是后天习得的。它是一套随时待命的感觉系统,不依赖于肠道菌群的存在或免疫系统的预先激活。它就是一种纯粹的、为感知微生物世界而生的感觉——“神经生物传感”(neurobiotic sense)。

就像我们用视觉、听觉、嗅觉、味觉和触觉来感知外部世界一样,我们的身体也演化出了一套内在的感觉系统来感知内部的“微生物宇宙”。这种“第六感”让我们能够实时监测肠道菌群的动态,并相应地调整我们最基本的生存行为之一——摄食。

这项研究,为我们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,让我们得以窥见自身与体内亿万共生伙伴之间,那条古老、快速而深刻的神经连接。它不仅为理解食欲调控和肥胖的发生机制提供了全新的视角,也为未来开发靶向肠-脑轴的新型疗法带来了无限的可能。